2016年6月,33岁的肿瘤外科医生龙子雯,离开上海前往西藏日喀则进行为期3年的医疗援助。他是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胃外科主任医师,到日喀则市人民医院先后担任院长助理、副院长和医务科主任等职务。
记者近日采访了刚结束援藏回来不久的龙子雯。为更真实地展现被访者的经历和感受,本文以第一人称叙述。
2016年4月的一个周五下午,我接到援藏任务。医院要选派一名医生去援建日喀则市人民医院,为期3年。
3天前我女儿刚出生,领导知道我家里的情况,给我3天时间考虑。我说不用,打两个电话就行,一个给我父亲,一个给我太太。
出乎意料地,他们都表示支持。尤其是我太太,她也是医生,知道医疗援建的重要性,她说:“你是党员,组织需要你,你就应该去,孩子我能照顾。”
2016年6月18日,我登上了飞往日喀则的飞机,同行的还有22位兄弟。我们23人组成了上海第二批组团式援藏医疗队。
日喀则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。刚走下飞机的时候,脚就像踩在棉花上,没力气。同时感觉胸闷,不自觉地大口呼吸,连行李都要接机的人帮我们拎。
缺氧引发的连锁反应很多,比如头痛、失眠等。我最明显的反应是腹泻,缺氧会导致肠道痉挛,吸收能力下降。
缺氧还会带来一个很难避免的损伤——记忆力下降。有一次,我从西藏回上海处理公务,在单位走廊上碰到很熟悉的同事,竟然一下子叫不出名字,只能傻乎乎地冲人家笑。
为了应对缺氧,我们23个人做了一个“对比试验”。以我为代表的一派觉得,应该加强锻炼,增强抵抗力,所以我们开始跑步、骑车,也尽可能少吸氧。另一派认为,应该采用“龟息疗法”,能不动就不动。
3个月后,我们做了一次体检。结果,身体各项指标最好的,是一个跟我很要好的队员。他是怎么做的呢?他在房子里摆了50盆绿植,氧气管布到各个角落,平时在医院,也尽可能吸氧。
那次之后,我认怂了,我这一派全体采用“龟息疗法”。我们甚至还制订了内部小守则,比如禁止跑步,以慢走为主;晚上睡觉要吸氧;心跳一旦高于160,要马上报告;出现感冒症状,马上吃药……所有人都配了至少七八种药,每天早起第一件事,就是吃一大把药。
每年都有援藏干部和在藏干部因高原反应而殉职,我们一方面为所有人做好医疗保障,一方面也要保护好自己。
生存环境恶劣,医疗救治能力就显得尤为重要。
我们刚去西藏的时候,感觉那里的医疗技术比上海落后很多。举个例子,西藏的小孩得了尿路结石,有的孩子送过来时,整个肾脏都被石头填满了。
这个病在上海非常好治,做一个微创手术激光碎石就行。但在西藏,他们采用的是开大刀,划一个15厘米的口子,把石头一次性取出来,再进行缝合。手术后没有十天半个月,很难恢复。
我们从医院的仓库里翻出一台全新的弹道碎石机,是内地援建捐赠的,但他们不知道怎么用。弹道碎石相当于腹腔镜手术的前一代,但比开刀好太多了。划一个2厘米的口子,弹道打进去,通过气压把石头震碎,小便的时候排出来。手术做完当天,小孩就能下床,家长高兴坏了。
医疗管理水平則是落后的另一面。我们建了一个胸痛中心,专门应对心梗急救,这在上海已经很普遍了,从患者进医院到打通血管,放好支架,基本可以做到及时有效地完成。
而2017年年底,医院胸痛中心接到第一例急救患者,从患者送到医院,再到送进手术室打通血管,放好支架,竟然花了5个小时。而急性心梗救治中有“120分钟黄金救治时间”的说法:如果在120分钟内手术,绝大部分心肌可免于坏死;如果救治时间拖得太久,即便暂时活下来,生命质量也会大大降低。
为什么?流程有问题。医护配合和技术配合还不到位,病人进来了,所有的医生护士一拥而上,血样没有及时送到心内科医生手上,放射科的机器没有提前开启,手术室的器械没有人准备,等等。
我们用了大半年打磨这些流程细节,把抢救时间从5小时缩短到1个多小时。目前他们从急诊室到手术室的时间已经能缩短到40分钟。
尽管西藏的医疗服务水平不如华东地区,病人却是出奇的友好。
我除了临床工作,还兼着医务科的管理。说白了,就是处理医患矛盾。到医院的头几天,我专门调看了过去几年的医患纠纷记录。结果大吃一惊,一年连10起都不到。
我想,这可能与当地人的信仰有关。他们天生就有一种与人为善的信仰,所以,来看病的时候很听医生的话,会全力配合医生。
大概3个月后,我亲身体会到了这种医患关系带来的感动。一天半夜,附近发生一起严重的车祸,医院里一下子送来了十几个伤者,都是大出血,情况很危急。
我们23个人都第一时间赶到医院,迅速开了3间手术室,开胸的开胸,开颅的开颅,伤情稍轻的先做止血处理。通宵忙下来,虽然尽了最大努力,还是有3个人没救回来。出了手术室,正想通知家属准备后事,突然,一大片人跪了下来,给我们磕头。
我当时以为他们是在求我们再努力救一救,旁边的藏族医生告诉我,他们是在感谢我们。我一下子怔住了,病人没有救回来,家属却下跪向医生表达感谢——这是我从医近10年来,从来没有碰到过的事情。
在日喀则3年,最能写在我们功劳簿上的,是成功帮助医院升级为三甲医院。
当时,中组部给上海布置的一个重要任务,就是用3年时间,帮助日喀则市人民医院通过三甲评审。
我们拿三甲医院的600多条标准逐一比对,得出的结论是,日喀则市人民医院最多只能算是二乙水平。但任务已经布置下来了,只能干!
一开始部分领导对于三甲医院其实有点误解,认为只要房子造起来,设备进去,人员进去,就创建起来了。我们反复沟通,强调这只是基础,最重要的是流程规范,管理水平、科研能力等都必须达到相应的标准。
2017年整整一年,我们的压力全在“创三甲”上。
首要任务是提高医疗水平。过去,这里的医生也会外出进修,一去就是一年,回来什么都会一点,但什么都不精。我们改变了这个模式,把进修期缩短到3个月,每个人出去的目的性都很明确。比如你出去是学腹腔镜手术的,那你就在对方医院跟着最好的医生学,3个月后回来,你就应该是腹腔镜手术方面的专家。
医生本来就少,能出去进修的更是少数。我们就想了另外一招——在日喀则办医学论坛。前后一共办了5届,每一届都由我们出面邀请两三百名专家,再办20多个分论坛,一办就是一个月。
新技术学到手了,还要检验成效。从2016年9月开始,我召集所有科室的主任,开月度医疗点评会,拿14张表格、100多项数据来考核他们。第一次开会的时候,我把所有科室批评了个遍,全场鸦雀无声。后来院长告诉我,这些科室主任都蒙了,他们不理解我为什么要这么干。
会开完以后,我们拿着数据一个个科室找过去,给他们提供解决方案。第二次开会的时候,等我讲完话,所有主任都在鼓掌,因为他们知道,指出问题是为他们好。现在他们都学会了这套流程,每个月自己开会,不需要我来牵头。
通过各种努力,这里的医疗服务水平明显提高,一年门诊量达到20万人次,而日喀则城区常住人口还不到15万。手术量从过去的3000多台增加到7000多台,患者平均住院时间从14天降到10天,这在整个西部地区都很少见。后来,拉萨的好多病人都跑到日喀则看病,拉萨发往日喀则的火车也从一天一班增加到了一天三班。
2017年11月底,“大考”来临。由15名来自全国各地的权威专家组成的评审组,经过3天考察,打出了高分。尽管卫健委还没有正式宣布,但我们心里有数,“创三甲”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,已经完成了。
知道分数后,我们的藏族医生齐刷刷地跑到医院前面的空地上,手拉手跳起了锅庄舞。护士长走过来,和我们挨个拥抱,最后自己跑去蹲在一个角落里抱头痛哭。也是从那一天开始,我们援藏的23个兄弟,有一半人病倒了,包括我在内,大家过了将近两周才慢慢恢复过来。
2019年7月21日,我结束了3年的援藏任务。几个同行的兄弟都成了很好的朋友。
有一回,一个兄弟借着酒劲告诉我,家人和同事都以为他去西藏纯粹是援助别人,其实并不是,他自己获得的更多,不管是能力、心态,还是坚定的信仰。这句话,在座的所有人都感同身受。
与大家分享援藏感受的同时,也有一件很遗憾的事让我不能释怀。
医院有一个18岁的藏族小姑娘,家境很不好,兄弟姐妹多,父亲很早就去世了。她争取到一个扶贫岗位,在医院里做清洁工,补贴家用。
2018年,她突然肝出血。一开始医生判断是包虫病,但手术时发现是肝癌。我们马上给她做了二期手术,切得很干净。小姑娘没休养多久,就想回来继续工作,因为家里实在是穷得揭不开锅。我们拗不过她,给她安排了比较清闲的电梯工岗位。同时,我们建议她做肝静脉化疗,并帮她联系了华西医院。
遗憾的是,因为经济条件不允许,她自己又缺乏认知,就一直拖着。2019年2月,她的肝癌爆发性复发,肿瘤扩散,即便她表现出了很强的求生意志,也为时已晚,不到一个月,人就没了。
我反复回想这件事,觉得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们去做。我们一直说西藏的肿瘤发病率不高,其实不是,而是很多肿瘤患者被漏诊了,漏诊的原因是对肿瘤预防和治疗的普及度不高。所以,今年我向西藏大学提出申请,要开一门肿瘤学的课。另外,我还申请要带肿瘤学的研究生,近期就准备去落实这件事情。
我很感谢我的太太,她非常支持我的决定。她说,援藏3年,眼睁睁看着我減掉了30多斤体重,简直是喜出望外,她觉得我还有减肥的空间。
(去日留痕摘自微信公众号“八点健闻”,刘程民图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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